近现代
郭齐勇:熊十力关于人类存在意义的终极思考
发表时间:2016-01-18 23:25:28    作者:    来源:

一、熊十力生平简述

  熊十力是我国著名的哲学家、国学大师,他出生于1885年,1968年病逝,其一生颇为传奇。熊先生天赋甚高,他在父亲的好友何柽木先生那里读了半年私塾,后游学乡间,没有再接受其他正式教育,自学成才,一生刻苦钻研学问。他早年参军从政,1917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,失败后从事哲学研究,苦读佛学、儒学,35岁之后弃政向学。熊先生为自己改名为“十力”。“十力”是佛典《大智度论》中赞扬佛祖释迦牟尼的话,比喻佛祖有超群的智慧、广大的神通和无边的力量。熊先生晚年颇为孤寂,“余年七十,始来海上,孑然一老,小楼面壁,忽逾十祀,绝无问字之青年,亦鲜有客至”。熊十力先生与梁漱溟、马一浮并称为“现代三圣”。

  二、重建儒学“本体论”

  熊先生的学术思想,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而不断发生转变。熊先生早年批判六经,中年趋向佛法,后来以《周易》为主研究中国文化的传统。熊先生的哲学跟其他人的哲学不一样,有的人讲完了哲学,言行不一,但是熊先生不一样。熊先生所讲即所做,他是用生命践行哲学。熊先生是中国哲学的继承者,他的生命和他的学问是连在一起的。

  熊先生面对西学的冲击,在儒学价值系统崩坏的时代,特别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,抗战困难的四十年代,他重建儒学的“本体论”。“体”或“本体”,就是最终的根源与根据。他把中国人的宇宙论和本体论联系起来,通过讲“本体宇宙论”或者是“宇宙本体论”,重建了本体(物质与精神世界的根荄与根据)。熊先生将研究视角拉回至王阳明和王船山,以二王之学,重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。熊先生评价中国的学问“吾学贵在见体”,那么“见”的是什么体?“见”的是哲学的本体、良知的本体。

  儒学特别重视的是五经、四书,这些学问都是以仁爱、仁义之体为中心,同时,这也是熊先生的生命的体验。熊先生的“见体”,就是要体验仁心本体,这个本体既是宇宙的根源,也是道德的生命,它们都是联系在一起的。

  熊先生从儒家哲学的思想资源里挖掘并重建“大本大源”。他认为,哲学的根本任务是“明示本体”,哲学是“以本体论为其领域”。生命本体是生生不息的,同时这种宇宙生命本体也是道德的本体与主体,体现的是道德的自主性。人的生命的创造活动、道德自我完善的活动过程,也就是本体及其实现的过程,即是人的最高本质。这就是熊先生所谓的中国哲学,是与生命、生活相关的哲学,它涵盖了天地万物,主导着自然宇宙。熊先生在这里强调的儒学之“本体”,尤其是心学之本体,不是超绝的本体,而是合天地万物,即人的精神生命与道德意识的运动或感通,人的生命与宇宙大生命能够浑然成为一体。

  熊先生在“本体论”的基础上,进而提出“体用论”。“体”即前面所说的生命的根据、良知本体、仁心本体,而“用”是指开出来的文化世界与宇宙等。人的生命与宇宙大生命连接的环节是“用”。所谓“用”,按照中国哲学传统的话语来讲,它是一种功用或工夫;从社会文化角度来讲,它是一种道德实践、道德修养。所以,良知、本体、修养以及实践,就是熊先生所讲的工夫和本体、内圣和外王的统一。体用哲学,一方面主张尊生、明有、健动、率性,强调用、物、有、坤的层面,呼唤科学、民主、自由人权、知识理性,另一方面重建我们道德的尊严和人格的尊严,及中国文化的生命。

  熊先生大谈本体论问题,尤其是把儒家哲学的内核——内圣之学中所探讨的心性关系问题、道德哲学问题、人的安身立命的基础和终极寄托的问题,加以系统化、体系化,从而在中国儒学史上第一次公开地以“本体论”的名目标志他的儒家哲学体系。

  著名哲学家熊十力先生

  三、儒家哲学本体论的特点

  第一,以西学作为参照,反对把本体当做是离心而外在的事物。西方的本体是物质的本体、自然的本体,包括亚里士多德和斯宾诺莎的实体学说,乃至黑格尔的“绝对精神”,都有作为外缘的、离开主体客观独存的实体。熊先生的儒学本体论则不然,他反对“凭理智作用”,向外界寻求或建立本体。他把万物本源和人的本性打通了,即为“不二”说。熊先生将宇宙本体内化为心性本体,并对“天人合一”“孔颜乐处”“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”的人生境界作了本体论(即道德形上学)的论证。

  第二,以佛学作为参照,主张《周易》形上学的生生不息、尊生健动学说。熊先生的本体论,既重立心性之本体,也重开本心之大用。根据他的“体用不二”“即体即用”的学说,由即流行即主宰的本体开出了“翕辟成变”的宇宙论,积极入世、自强不息的人生论。要之,熊先生关于世界意义和人类存在意义的终极思考,奠定了现代新儒学之道德形上学(或道德的理想主义)的基础;其重立大本、重开大用的“体用不二”的架构,成为第二代现代新儒家“保内圣、开新外王”的滥觞。

  四、源于《周易》的哲学新观点

  熊先生说:“吾平生之学,究探大乘,而通之于《易》,尊生而不可溺寂,彰有而不可耽空,健动而不可颓废,率性而无事绝欲。此《新唯识论》所以有作,而实根柢《大易》以出也。”由此可见,受《周易》大化流行、生生不息观念的影响,熊先生的哲学有“尊生、彰有、健动、率性”四义,他所提出的“体用不二”“体证本体”“即体即用”及“翕辟成变”等本体宇宙论,皆可溯源于《周易》“生生之谓易”之观点。熊先生于《周易》之中汲取新观点,借鉴《周易》尊重生命之义来补充王阳明之说。

  所谓“体用不二”论,首先是指本体具有唯一性,即心体、良知本体是唯一的;其次是肯定本体的能动性和变易性,肯定本体与功能的一致性。真实的世界的存在,不只有存在论,还有价值论、本体论,熊先生把三者贯通起来:一个本体,良知本质,既是宇宙的心,也是世界万物各自具有的心,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本体;既是宇宙万象的本原,又是我们反求自识的绝对真理。本体显现为大用,本体不是在现象之外,也不是超绝的,它内在于具体的事物中、具体的人中。熊先生哲学本体论的最高范畴充满着人性,具有人格特征,是理论理性、实践理性和情感的统一。这个本体充满着活力,具有最大的功能。由此观之,价值真正之终极根源只在每个人的本心。只要除去私欲、小我的束缚,圆满自足的生命本性或宇宙的心就具有极大的创造性,足以创造世界和改变世界。

  熊先生常以众沤(水波)和大海的比喻来说明体和用的关系。每一个水泡,都是一元的大海的本体的所具有的东西,全体为它所自有。每个水泡都是整体大海的显现,这个大海就是体。本体是结构与功能的统一,无待与有待、不易与变易、主体和客体的统一,主宰与流行的统一,本质与现象的统一,整体与过程、绝对与相对的统一。

  “翕辟成变”论是熊先生另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观点,也是“体用不二”论的逻辑发展。“本体现为大用,必有一翕一辟。”“翕”和“辟”是实体的功能:“翕”是摄聚成物的能力,由于它的积极收凝而建立物质世界;“辟”是生命,即是心灵,是宇宙精神,生化不息,能量无限,恒创恒新,自本自根。“翕辟成变”强调的是“变”,强调改造物质世界和改造社会。因此,熊先生的“体用不二”“翕辟成变”,其实还带有一种强调实践性和实践能力的方法。

  熊先生还提出了量论,他虽然没有把量论写出来,但是他在《新唯识论》《原儒》里有所提及。他提出,我们不止要有科学的真理,还要有哲学的真理。科学有科学的领域,但是科学不能解决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。人类如果只要科学,而不要“反己之学”,那就会带来很多弊病,就放弃了万物发展到最高级的人类的内在生活,抛却了自家本有的主体性和道德人格。熊先生认为比较哲学之理和科学之理,哲学之理应该是更高的东西。

  另外,熊先生也区分了科学的心理学与哲学的心理学。科学的心理学是现象认识,注重用实测、神经系统来解释心理现象,但是不能够解释仁德、仁义之心、恻隐之心,是非之心;而哲学的心理学则为涵养人的内在德性之学,仁、义、礼、智是我们对完美的人格的追求,人类的主体性、创造性,要通过反求自识、默识,来提振本体,所以,中国传统儒、佛、道等各家学问应该归属于哲学的心理学。

  熊先生是一位世界级的天才哲学家,他有更高的哲学的智慧,他的“量论”之中有三个关键词:量智、性智和涵养。“量智,是思量和推度,或明辨事物之理则,及于所行所历、简择得失等等的作用故,故说名量智,又名理智”;“此间‘性智’二字,实近同于前述的良知、本心,为人与生即俱的认识真理的能力,在宇宙论中,即是万有的本原,也是吾人所以生之理”;至于“涵养”,即“性修不二”,因为主体的性,本性、工夫的修养是统一的,天道和人道也是统一的,所以熊先生要强调中国人的修养、学习,要强调天性的一种养育,后天的学习、辅助天性,所谓“继善成性”,通过修养工夫成就人的本性。

  五、道德理想主义的形上学

  从本体论出发,熊先生的宇宙论、人生论、人性论,充满了能动的创造的特点。熊先生本体论上的睿智,有助于彰显人类终极存在的意义世界重建人的道德自我。另外,熊先生的本体论也是道德理想主义的形上学。

  熊先生讲到道德的形上学、道德的本体论,他指出在整个中国文化的低迷的时代,中国的文化与精神丧失了,中国人一味崇尚的是西方人的皮毛的东西,西方的真正的好东西没学到,外国真正的精义没有学好,而且我们很多的“文化健将”,一味地糟蹋自己的文化,糟蹋自己的文明。这种情况下,熊先生要彰显人的终极的存在的意义——重建人的道德自我,重建人的自尊,重建中国人的价值,为中国寻找失落了的民族精神,来寻找失落了人类的类的本性和个体的真我,解决人类的、族类的、个体的存在危机,反思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,重新回到大本大源上来。

  六、结语

  美籍华裔学者陈荣捷先生评价熊先生哲学:“以《易经》为基,阐发内圣外王之道,实为我国哲学主流,不为佛染,不被西风,而是回到了儒学,非旧囊新酒之比于是。”“其影响之于中外,未可限量也。”熊先生对我们的启发是很大的,没有精神的民族、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没有脊梁骨的,而中国的文化、中国的精神、中国的哲学,它有内在的东西,我们并没有把它拯救出来、洗汰出来。经过对西学、印度佛学的学习,熊先生对佛学非常精通,也了解西学的真意。他的领悟力超过了很多大学的讲堂教授。他对儒学有批评、有借鉴。中华民族的内在精神发掘得越深,我们本土的价值越丰厚,我们所吸收的西方的、外来的真东西就越多。

  今天我们看熊十力先生和他的哲学,发现他的哲学非常有趣,绝不是为了哲学而做哲学。他还对五四以后的中国做了一些思考,不过他做的是哲学的思考,而不是讲的文化的现象。他将这些思考提升到哲学层面来讲,他用“本体论”“体用论”等重构儒家哲学;他所著的《新唯识论》,其实也是对反唯识学的,是重建良知本体的。

  (本文根据《社会科学报》网站讲座实录整理而成,载《人文天下》2015年10月刊,总第58期。)


Copyright © 2015-2016 All Rights Reserved. 版权所有:中国哲学史学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