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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是常为新的 ——读陈来先生《国学散论》
发表时间:2019-05-13 09:55:05    作者:方旭东    来源:
鲁迅曾经说,“北大是常为新的”。读了陈来先生的新书《国学散论》,我不禁生出这样的感慨:先生是常为新的。算来,我读陈先生的书已有三十年,忝列门下亦逾二十载,先生前后出版的大大小小的书,无虑几十种,我几乎都读过。别的不敢说,我是先生的“老读者”这一点是绝不为虚的。作为“老读者”,我自信对先生的学问、思想乃至行文风格、常用切口,都不陌生。然而,《国学散论》这本书仍然让我时有“眼前一亮”的感觉。
 
从性质上说,《国学散论》是陈来先生的学术思想短论,或称学术随笔,一般不超过两三千字,有的甚至不到一千字。很多是在不同场合的发言、讲话、致辞、访谈。听过陈先生现场发言的,我想,一般都会对他的富于条理以及抑扬顿挫的京腔京韵留下深刻印象。有些时候,即便是那种“场面上的”讲话,从陈先生这里也能听到“干货”。对于这些发言或讲话,我们当然没有可能一一听到。如果有人对此感到遗憾的话,那么,本书多少可以弥补这种遗憾。就我而言,通过这本书,也了解到以往所不了解的先生的一些面向。以下试举几件,与同好分享。
 
我既从陈先生受业,研究中国哲学自然就成了我的本行。但在钻故纸堆之外,我对实践伦理学(practical ethics)也很感兴趣,一直关注当代很多热点伦理问题。比如,2009年在牛津访学时,我曾向气候伦理专家约翰-布鲁姆(John Broome)教授请教哲学家要如何应对全球气候变化。我也曾考察中国哲学对动物权利(animal rights)的看法,还撰文对同性婚姻合法的议题发表意见。特别是,2017年11月,意大利神经外科专家卡纳韦罗宣布,世界首例人类头部移植手术(即俗称的“换头术”)在一具遗体上成功完成,引起轩然大波。我应邀在《中国医学伦理学》上参与了“换头术的挑战”的笔谈,讨论嘉宾,除了我,没有一个是中国哲学出身。或许是怕被说成“不务正业”,我从来没敢跟陈先生探讨当代伦理问题。
 
就这样,当我读到收在本书当中的《儒家的身体意识与当代器官捐献伦理》一文时,我的惊讶与欣喜可想而知:原来陈先生也关注生命伦理问题!而且,2013年就发表了这样的文章。
 
这篇文章登在《文史知识》上,相对不太引人注意,所以,闭塞如我,过了这么些年,今天才读到。文中,陈先生从《孝经》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”一语入手,联系《孟子》、《列子》、《大戴礼记》、《小戴礼记》,层层剥笋,一点一点解析出儒家关于身体完整性的思想。陈先生却不就此驻足,而是进一步指出,孔子所说的“不亏其体,不损其形”应当是“就无谓的亏损身体而言”。(83页)这是陈先生的特识。基于这种认识,陈先生没有将《孝经》的立场理解为主张身体的绝对保全,从而对器官捐献给予了肯定。在这个问题上,既可以看出陈先生一贯的精细入微的解经风格,同时,又可以看出陈先生坚持儒家传统却无固陋之习的开明精神。
 
众所周知,陈先生是国内有代表性的儒家学者。社会上一些人,或出于对儒家的某种成见,或受激于近年某些闻人打着儒家旗号“竞赛保守”的表演,往往将儒家与保守甚至反动画上等号。如果了解陈先生对很多事的看法,就不能不承认,“保守”、“反动”这类帽子是戴不到陈先生的头上的。以上关于器官移植的论述,就是一例。与器官移植相关,陈先生对火葬的态度也显示出中正平和的特点。陈先生在分析了儒家重视身体完整性的思想之后,接着又写到,“不过,中国精英传统不是单一的,儒家以外还有道家等”,“而且,如同任何一种文化中都有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分,中国的民俗传统也有其自己的作用”,“在中国历史上,一般民众不一定会按照《礼记》或《孝经》的诫命去行动,也不会在身体受伤时用《孝经》来反省自己,尤其是,佛教传入后,在身体问题上带来了许多对传统身体观的冲击,并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相关风俗”。(83-84页)这些论述呈现了陈先生作为史学家的良好素养。可以看到,陈先生在叙述时,没有掺入任何价值评判,充分尊重历史,注意到古代世界的复杂性。对于历史巨变中的风俗移易,陈先生尽量给与同情的理解,这种温情在陈先生下面这句话里表露无遗:“宋明时代往往有大儒之家因从父母命而用佛教葬仪,可见风俗力量之强。”(84页)
 
读《国学散论》还有一个发现,这也跟我自身的情况有关。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念的大学,当时校园诗歌热,加上我本来就喜欢文学,所以俨然也以“诗人”自命了。刚毕业那会儿,还自费打印过两本诗集。当然,最后没做成诗人,但兴来写两笔的习惯却保留至今。早年写的是现代诗,最近两年学着写点古体。据我的观察,陈老师身上是没有我这种“小文人”气的。其实,陈先生的文言功底很好,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读《有无之境》“后记”时那种文字造成的冲击,因为此记陈先生纯以熟练的文言写成,其古雅畅达让我叹为当世稀有。所以,我想陈先生并非不能写诗,只是没有此好而已。这个猜测在本书得到了证实。书中收录陈先生写于1994年的《九州儒学会行记》,其中提到,酒后茶余,他“居然”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作了一首汉俳短歌《柳川行》以谢主人。这首当场写就的短歌如下:
 
柳川行
 
——赠木下先生
 
春日耀九州
 
有朋远来共携手
 
柳川水上游
 
和食和服同欢语
 
汉诗汉字笑满楼
 
无论是遣词还是意境,这首短歌都是非常得体的,尤其是末两句,“和”字跟“汉”字用得极妙,既是写实,又不著痕迹地维护了汉文化。更重要的是,这是即兴之作。陈先生的博雅与捷悟,实非常人所及。我由此想到,陈先生真是古人所说的那种大才,“文章特其余事尔”。
 
本书最后一篇《在张岱年先生墓前的讲话》,我也是第一次看到。我相信,这个标题以及这个编排次序,一定都是经过陈先生精心设计的。标题会让人想起恩格斯的名篇《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》。后者因为收进中学语文课本,已成为几代人的共同记忆。在思想概括的精确与感情抒发的真挚方面,恩格斯的这个讲话作为后人学习的模板当之无愧。而从儒家的传统来看,恩格斯的讲话还有一种宣叙道统的意味,就像小程子当年给大程子写墓表一样。作为张先生的大弟子,陈先生是公认的张先生的衣钵传人,张先生的哲嗣尊超先生属意陈先生发表这个讲话,陈先生自是责无旁贷。让我感动的是陈先生在文章附记中所写的这段话:“今天是张先生的忌日,也是古礼弟子持心丧三年的完成,特将此讲话发表,希望和大家分享对张先生的怀念。”(271页)
 
“三年之丧”,这个出现在《论语》等古籍中的名词,没有想到,它还活在当代某些人的实践里!——“此何人哉?真高古之士也!”——在心里为老师持三年之丧的陈先生不正是这样的高古之士吗?
 
这样看来,陈先生不只是在讲儒学而已,更有儒行在。昔日颜回称孔子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。对于陈先生,我是除了高坚之叹,更有一重“常为新”之感。
 
当然,以上所举,不过是我的“管中窥豹”,见其一斑而已。全书分上中下三篇,依次为儒学、国学、散论,凡十六门,六十七首,洋洋可观,读者自择焉。
 
2019年4月26日
 
写于海上桐斋
 

《国学散论——陈来随笔录》
 
陈来著
 
清华大学出版社
 
本书广泛讨论了国学在当代的主要意义、国学的内容与分类、近代国学的发展过程、儒家思想在中华民族复兴时代的作用和意义,以及各种与儒学史相关的思想。本书作者以国学大家的身份,以小篇幅的学术随笔形式对这些问题加以阐发,是学术大众化的典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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