综合研究
《中庸》影响《易传》论
发表时间:2019-06-19 11:16:24    作者:任蜜林    来源:《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》2019年第2期
【提要】对于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二者之间的关系,或者认为《中庸》影响《易传》,或者认为《易传》影响《中庸》。其实从思想体系和文字内容来看,《易传》应该受到《中庸》的影响。从天道论上来看,《中庸》以“诚”言天道,《易传》则以“阴阳”言天道。这种以“阴阳”解释“天道”的思想明显地受到战国时期阴阳家的影响。从工夫论上来看,《易传》的工夫论只有在《中庸》天道论的基础上才能得到恰当的理解。在文字表述方面,《中庸》“性命”“道德”等词皆未连用,而《易传》则明确提到“性命”“道德”等词,按照词语由单音词到复合词的演变规律,《易传》应该成书于《中庸》之后。
 
【关键词】《中庸》 《易传》 天道论 工夫论


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二书皆先秦儒家之重要典籍。《中庸》传言为子思所作,然书中“今天下车同轨,书同文,行同伦”等语绝非子思所见,故其中有出于子思之后者。然其思想总体而言,前后贯通,此等末节可忽而略之。而《易传》自宋欧阳修以前皆认为乃孔子之书。自欧阳修怀疑以后,《易传》为孔子之书始发生动摇,然至今仍有持此论者。《易传》虽非孔子所作,然其思想乃受孔子之影响则毫无疑问也。《易传》十翼虽非一时一人之作,然其思想大体可归于同一体系,皆使《易经》卜筮之书哲理化也。故时代、作者虽然非一,然其思想有其前后一贯之处,此亦汉儒合此十篇为《易传》“十翼”之故也。
 
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,一为子思学派阐扬性命之理之作,一为战国秦汉儒家解释《易经》之作。二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,然细观二书,其思想体系却有惊人相似之处。此点前人多有论及,如清钱大昕《中庸说》曰:“尝谓《易》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,一言以蔽之,曰‘中’而已矣。子思述孔子之意而作《中庸》,与大《易》相表里。”[①]熊十力曰:“《中庸》本演《易》之书。”[②]钱、熊二人囿于《易传》乃孔子所作之说,故言《中庸》受到《易传》思想之影响。冯友兰亦指出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有密切关系,其曰:“《中庸》的主要意思与《易传》的主要意思,有许多相同之处。例如《中庸》说中,《易传》亦说中。《中庸》注重时中,《易传》亦注重时。……《易传》的作者,也许有些就是《中庸》的作者。至少我们可以说,他们的中间,有密切底关系。”[③]冯氏言《易传》与《中庸》作者有相重合者,此点目前尚无其据。以上诸说,立论虽然不尽相同,但皆道出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存在密切之关系。然二者关系究竟如何,尚需加以探究,下面从《中庸》《易传》之思想体系与文字内容分述论之。
 
一、“天命之谓性”与“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”
 
人性问题,无疑乃儒学所关注之一重要话题。孔子对于人性之来源、善恶尚无系统论述,仅曰“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”[④]。此性究竟源于何处,是善是恶,孔子未有明言。从文意来看,似说人性原本相近,其有后来之差异,乃后天习染所造成。孔子又曰:“唯上知与下愚不移。”[⑤]或据此言孔子持性三品说。然此与“性相近”说前后矛盾。张岱年曰:“所谓上智下愚,原非论性,而是讲才智的差别,性本不可以智愚来说。”[⑥]此说诚是也。
 
孔子对于人性之说颇简,于是引发孔门后学对于人性不同之看法。仅就人性来源来讲,大体可以分为两系:一系从人心寻找根据,一系从天道寻找根据。前者以孟子为代表,后者则以《中庸》《易传》为代表。孟子认为仁义礼智“四端”皆根植于心,“君子所性,仁、义、礼、智根于心。”[⑦](《尽心上》)孟子之说,为大家所熟知,亦非本论中心,故于此不加深论。
 
对人性向天道寻找根据,乃《中庸》《易传》之所同。《中庸》开篇即曰:
 
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[⑧]
 
从《中庸》全文来看,此性不仅指人性,亦包涵万物之性。然就性之来源来说,无论人性、物性皆源自于天。然此处所说是“天命”谓之“性”,还是“天”、“命”谓之“性”,抑或“天”命谓之“性”。“天命”谓之“性”,乃程颢所主。其曰:“言天之自然者,谓之天道;言天之付与万物者,谓之天命。”[⑨]此意为天所赋予万物者即天命,亦名之曰性。二者名称不同,然所指不异。“天”、“命”谓之“性”,乃王安石所主。其曰:“天使我有是之谓命,命之在我之谓性。”[⑩]此意为“天”、“命”皆名词,“命”乃“天”所使然,其在于万物则谓性。此处“命”、“性”为二物。“天”命谓之“性”,乃朱熹所主。此命为动词,命者令也。朱熹曰:“命,犹令也。性,即理也。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,气以成形,而理亦赋焉,犹命令也。于是人物之生,因各得其所赋之理,以为健顺五常之德,所谓性也。”[11]朱熹训“命”为“令”,认为此处所说“性”乃“天理”降命于人物。朱熹以“理”乃天所赋予人物者为性,于《中庸》本义固不确切。然其以“命”为“令”,于下文观之,则较合《中庸》之意。下二句言“率性”、“修道”皆非纯名词。“率”、“修”为动词,乃实现“性”、“道”之方式。同理,“天命”于此亦非一名词,而应为一动名结构。不过此处动名二词倒装,此句实应言“命天之谓性”,意为命自于天为性。朱熹虽力辨王安石所说“未知性命之理”,然王氏之说却于古有征。郭店竹简《性自命出》曰:“性自命出,命自天降。”[12]此明确指出“命”、“天”为二词。陈来曰:“‘命自天降’,‘降’相当于《中庸》的‘命’,故《性自命出》的‘命’本身就是由天命令或赋予来的,具有一定的独立的存在意义。”[13]三说虽异,然基本架构则略同,皆以性出自于天也。就此而言,三说之歧,可略而不论也。[14]
 
然天所命于人物者为何?人物从天所接者为何而为性?《中庸》曰,此天命之内容无他,曰“诚”而已。其曰:
 
诚者,天之道也;诚之者,人之道也。诚者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;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。[15]
 
“诚”者乃天道,“诚之”者则为人道。此“诚”者,一方面指天道,一方面亦指天生完备而不加后天修养就与天道合一者,亦即“性之”者之圣人。“诚之”者,则指通过后天修养而不断完善自己,最终乃与天道合一者,亦即“反之”者之贤人与众人。此二者之区分,《中庸》又名之曰“性”与“教”之不同。其曰:“自诚明,谓之性。自明诚,谓之教。”“诚明”,即由诚而明,此即天命于人物者之性,亦即首章所说“率性之谓道”也。“明诚”,即由明而诚,此即通过后人努力而至于诚者,亦即首章所说“修道之谓教”也。
 
在《中庸》看来,“诚”即天道之内容,亦即宇宙万物之本体。宇宙间万事万物皆以“诚”为根据。无“诚”,则万事万物不成其自己,“诚者,物之终始。不诚无物”。《中庸》又曰:
 
故至诚无息。不息则久,久则征,征则悠远,悠远则博厚,博厚则高明。博厚,所以载物也;高明,所以覆物也;悠久,所以成物也。博厚配地,高明配天,悠久无疆。如此者,不见而章,不动而变,无为而成。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尽也:其为物不贰,则其生物不测。[16]
 
此“天地之道”即上所言之“诚”,亦即“天道”。“天地之道”仅为对称而言,实则仅指“天道”,因“地道”根源亦在“天道”。作为宇宙万物本体之“诚”,生生不息。宇宙间一切事物皆由其生,而其本身却神妙不测,“不见而章,不动而变,无为而成”。
 
《易传》亦认为人性源于天道。《乾·彖传》曰:
 
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,乃统天。云行雨施,品物流行……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,保合太和,乃利贞。[17]
 
《易传》认为,“乾元”乃万物之始。乾者,天也,故曰“乃统天”。“云行雨施”乃形容天道对于宇宙万物之下贯。“品物流行”乃言宇宙万物于此天道下贯中不断形成发展。“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”,是说宇宙万物于此天道变化中各自形成自己之性命。从天道而言,曰命。从万物而言,则曰性。此二者实乃一体之两面,合之则曰“性命”。此即《中庸》所说“天命之谓性”也。
 
《彖传》所言天道为何?其未有明确说明。《系辞》《说卦》对其作了进一步阐发。《系辞上》曰:
 
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仁者见之谓之仁,知者见之谓之知,百姓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鲜矣。显诸仁,藏诸用,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,盛德大业至矣哉!……生生之谓易……阴阳不测之谓神。[18]
 
此明确指出,阴阳之变化即为道。此道生生不息,不可测知,然宇宙万物皆本其而生。道本无善恶可言,宇宙万物承继道而为其善,而成其性。此善非善恶之善,乃指性之具足而言。宇宙万物皆从道而来,独人能自觉其性。然人有不同,故对于道之认识亦异,仁者、知者皆知道之一端,而百姓终身由道而不知,此道之所为人难言也。《中庸》曰:“中庸其至矣乎!民鲜能久矣”、“道之不行也,我知之矣,知者过之,愚者不及也。道之不明也,我知之矣,贤者过之,不肖者不及也。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”。[19]亦此意也。
 
此道即指天道,《说卦》曰:
 
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。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,兼三才而两之,故《易》六画而成卦。分阴分阳,迭用柔刚,故《易》六位而成章。[20]
 
《说卦》与《系辞》是否同一作者所作,虽不易定。然二者言“三才”思想则颇一致,《系辞下》曰:“《易》之为书也,广大悉备。有天道焉,有人道焉,有地道焉,兼三才而两之故六。六者非它也,三才之道也。”又曰:“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,以体天地之撰,以通神明之德。”[21]此明为解释《易》之六爻,实则借《易》而阐发其性命之学。三才虽分天、地、人,而天为之主。地道、人道皆本于天道,故柔刚、仁义实从天道阴阳而来。此即上所说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也。“三才”思想亦体现于《中庸》中,其曰: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”、“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”。[22]
 
从上可知,《中庸》《易传》从天道论述性命之理思想颇多相同。孔子之后,言性之来源,或本之天,或本之心。孟子、荀子言性多从心而论,孟子虽言心乃天之所与,然论性善则从于心。荀子虽言性乃天之所就,然其天指自然,非指天道本体。荀子严辨“天人相分”,故其性绝非从天而来。且孟、荀言性多就人而论,《中庸》《易传》则突破人之界限言宇宙万物之性,此在先秦儒家绝少,而为二者所共有,若非有前后关系,不能如此相同。[23]《中庸》《易传》皆言性出自天,又皆言宇宙万物普遍之性,二者关系如何?从内容来看,是《中庸》影响《易传》,而非《易传》影响《中庸》,何则?《中庸》以“诚”言天道,而《易传》则代之以“阴阳”。“阴阳”思想虽然早已有之,然其产生广泛影响则在战国时代之阴阳家,《易传》以“阴阳”释“天道”则受战国阴阳家之影响。另外,《中庸》“性命”、“道德”等词皆未连用,而《易传》则明言“性命”、“道德”,按照词语由单音词到复合词之演变规律,《易传》应成于《中庸》之后。既明二书之先后,则二书思想前后之因循关系亦可确定也。关于此点,前人有深刻之论述。徐复观曰:“《易传》以《系辞》、《说卦》为主,所表现的性命思想,若以之与《中庸》相比较,则可以说‘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’的思想结构,是《中庸》‘天命之谓性’的更具体的说法。从这一点说,也可以看出《中庸》当然是成立在《易传》之前。”[24]唐君毅曰:“至《中庸》之连天命之思想特色,亦即在视此性为一人之自求其德行之纯一不已,而必自成其德之性,是即一必归于‘成’之性,亦必归于‘正’之性,而通于《易传》之旨。……是又见《易传》之言成之者性,言各正性命,尽性至命,正为与《中庸》为相类之思想形态也。”[25]牟宗三亦曰:“大抵先秦后期儒家通过《中庸》之性体与道体通而为一,必进而从上面由道体说性体也。此即是《易传》之阶段,此是最后之圆成,故直下从‘实体’处说也。”[26]三人所论立场虽然不同,然皆认为《易传》思想承续《中庸》之理路而来也。
 
二、“率性”、“成性”与“尽性”
 
《中庸》《易传》皆言性自天来,然性落实在人物之上,并非皆能知之。万物之中,唯人最灵,故唯人能知其性。然人又有智愚、贤不肖之分,故知性尽性又有不同。
 
在《中庸》看来,人之尽性,举其大端,略有两途:一为本性具足,不须后天修养而与天道合一者;一为本性受后天遮蔽,须后天修养方能尽其本性而与天道合一者。《中庸》曰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”此处“率性”、“修道”看似承续“天命之谓性”而来,然实指两种实现性之方式。因为性有过与不及,非一切“率性”皆可为道,仅本性具足之圣人“率性”方可称道。而一般之贤人与众人则须通过后天之努力而实现其性,故曰“修道之谓教”。
 
此两种区别,即前面所讲的“诚者”与“诚之者”、“诚明”与“明诚”之区别。对于此两种修养方式,《中庸》有着更为详细之论述。对于“诚明”方式之论述,其曰:
 
唯天下至诚,为能尽其性;能尽其性,则能尽人之性;能尽人之性,则能尽物之性;能尽物之性,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;可以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。[27]
 
唯有天下至诚之人,方能充分实现其本性。然后由己及人及物,充分实现人物之性。至此则可参与天地化育之过程,与天地相参。此即《中庸》所言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”也。
 
对于“自明诚”之方式,《中庸》曰:
 
其次致曲,曲能有诚,诚则形,形则著,著则明,明则动,动则变,变则化,唯天下至诚为能化。[28]
 
“曲”,郑玄曰:“犹小小之事”,朱熹曰:“一偏也”。所谓“致曲”,就是从一个具体事情开始来实现“诚”。由诚来逐渐实现化育万物之目标。此即《中庸》所说“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。”《中庸》又曰:“诚身有道:不明乎善,不诚乎身矣。”[29]此处“择善”、“明善”,即“致曲”之事。[30]
 
“自诚明”和“自明诚”虽然实现方式不同,然最终所达之境界则无异。此境界,《中庸》名之曰“至诚”,其曰:
 
故至诚无息。不息则久,久则征,征则悠远,悠远则博厚,博厚则高明。博厚,所以载物也;高明,所以覆物也;悠久,所以成物也。博厚配地,高明配天,悠久无疆。如此者,不见而章,不动而变,无为而成。[31]
 
此实际是对上面“与天地参”过程之另一表述。“至诚无息”即是“为天下至诚能尽其性”。“不息则久,久则征”就是“能尽人之性”。“征则悠远”,即“能尽物之性”,亦即下面“悠久,所以成物”之意思。“悠远则博厚,博厚则高明”,即“参天地化育”。“博厚”言“地道”,“高明”言“天道”,“悠久”则言“人道”。“不见而章”则是描述“与天地参”境界之状态。
 
可见,在《中庸》中,“尽性”之途有二:一为“自诚明”,一为“自明诚”。前者为生而知之,后者为学而知之。前者天性完备,不须后天修养即与天道合一,故顺性而发即是道。《中庸》曰: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;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”、“诚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”。[32]皆指此种状态也。后者则须通过后天修养,不断实现其性而逐渐与天道合一。故后者之性有“过”与“不及”之差。
 
《中庸》认为,人物之性虽皆得自于天,然人能尽性,物不能尽性。故物之性需通过人来实现,故有“尽人之性”、“尽物之性”之说。天下万物,唯人可通过“尽性”而与天地相参,与天道合一。《中庸》曰:
 
诚者自成也,而道自道也。诚者物之终始,不诚无物。是故君子诚之为贵。诚者,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。成己,仁也。成物,知也。性之德也,合外内之道也,故时措之宜也。[33]
 
“诚”者非但“成己”,亦要“成物”。成己为仁,成物乃知,二者合之,方为性德,此亦“合外内之道”也。
 
与《中庸》“率性”不同,《易传》则讲“成性”。《系辞上》曰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性也。”又曰:“天地设位,而《易》行乎其中矣。成性存存,道义之门”。[34]可以看出,“成性”主要就天道下贯万物,万物形成其本性而言。此即《乾·彖传》所言“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”。此仍处于《中庸》“天命之谓性”之阶段。
 
至于如何由性而返归于天道,《彖传》《系辞》未有明言。《说卦》对此则有进一步论述:
 
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,发挥于刚柔而生爻,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,穷理尽性以至于命。[35]
 
此是借解释蓍数卦爻来阐发其性命思想。圣人作《易》根据神明、天地、阴阳、刚柔而来。而最终目的乃是顺于道德和义理,然后穷理尽性以达到“至于命”之状态。
 
此处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”,须有《中庸》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之背景方可明白。“理”与“道”在先秦可以互通,如《庄子》曰:“道,理也”[36]。《管子》曰:“顺理而不失之谓道”[37]。《韩非子》曰:“万物各异理,而道尽稽万物之理”[38]。就《说卦》来讲,此“理”亦可与“道”相通。《说卦》曰:“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。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。”[39]“性命之理”紧接着又论述天、地、人三道。冯友兰曰:“不过《说卦》说:‘将以顺性命之理’,下即接说‘是以立天之道’云云,可见他们所谓理,同于他们所谓道。”[40]可见,此处“顺性命之理”即上所说“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”。“穷理”之“理”即指此“性命之理”,亦即“道德”和“义”。“穷理”则指“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”、“顺性命之理”。
 
与《中庸》相同,《说卦》亦讲“尽性”。在先秦儒家中,除此之外,皆未见“尽性”之说。孟子言“知性”、“养性”,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”[41]荀子言“化性”,“故圣人化性而起伪,伪起而生礼义,礼义生而制法度。”[42]二者皆未言“尽性”。“尽性”思想同出于《中庸》《易传》,二者若无关系,似不能如此巧合。且《说卦》仅提“尽性”,而未说明,盖《中庸》已有详细之论述,故其不必深入说明也。若无《中庸》之背景,则《说卦》“尽性”思想似无从理解。
 
“至于命”思想亦针对《中庸》“天命之谓性”而言。所谓“至于命”,亦即通过后天修养而与天道合一,即《中庸》所说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”,“赞天地之化育,则可以与天地参矣”。[43]
 
可以看出,《说卦》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”与《中庸》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一一对应。一为工夫论,一为天道论。天道论乃顺路,其道路是天(命)→性→道,故由天命下贯宇宙万物成其性。工夫论乃逆路,其道路是理(道)→性→命,故通过后天修养而达至天道。若非《说卦》受《中庸》之影响,则其前后对应不能如此若合符节也。
 
三、余论
 
从上所论,可以看出《易传》之形成实受《中庸》之影响。以上仅从《中庸》《易传》之性命思想体系论述二者之关系。除此之外,二者在文字内容方面尚有很多相似之处。金德建《先秦诸子杂考》列出十二条以证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之关系,如其说“《中庸》推重颜回和《系辞传》相同。《系辞传》说:‘颜氏之子,其殆庶几乎!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也。’《中庸》说:‘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,而不能期月守也。子曰:回之为人也,择乎中庸,得一善,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。’《中庸》所称‘得一善’而能‘服膺弗失’,意思等于《系辞传》的‘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。’《中庸》是从颜回的能服膺于善一方面讲,《系辞传》便从颜回的能坚决改去不善一方面讲。辞句变换,好像异样,实际意思,并无异致。”又说:“《中庸》‘遯世而不悔’和《文言传》相同。《中庸》说:‘君子依乎中庸,遯世不见知而不悔。唯圣者能之,君子之道费而隐。’这话等于《文言传》所说:‘不成乎名,遯世无闷,不见是而无闷。’清人黄以周的解释不错。黄氏说:‘不悔,犹无闷也。’《中庸》和《文言传》是如此互相符合。”其余如《中庸》“庸德之行,庸言之谨,有所不足,不敢不勉”与《文言传》“庸言之信,庸行之谨,闲邪存其诚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”,《中庸》“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笃行之”与《文言传》“君子学以聚之,问以辨之”等皆有极为相似之处。[44]金氏所论,大体可信,不过仍囿于孔子作《易传》、子思作《中庸》之说,从而认为《中庸》受到《易传》影响,这显然颠倒了二者关系。然其指出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之关系,确属卓见。
 
除此之外,《易传》与《中庸》相似之处亦复不少,如《中庸》“曲能有诚”、“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”[45]与《系辞上》“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曲成万物而不遗”[46];《中庸》“唯天下至圣,为能聪明睿知,足以有临也”[47]与《系辞上》“古之聪明睿知,神武而不杀者夫”[48];《中庸》“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尽也:其为物不贰,则其生物不测”[49]与《系辞上》“阴阳不测之谓神”、《说卦》“神也者,妙万物而为言者也”[50],等等。
 
可以看出,无论从思想体系,还是从文字内容来讲,《中庸》对于《易传》都有很大之影响。正因如此,二书对后世儒学产生深远之影响。此点至宋明而巨,宋明儒学多有会通二者以建构其思想体系者。北宋周敦颐《通书》开篇即以《中庸》之“诚”诠释《易传》,其曰:
 
诚者,圣人之本。“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”,诚之源也。“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”,诚斯立焉。纯粹至善者也。故曰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”元、亨,诚之通;利、贞,诚之复。大哉《易》也,性命之源乎![51]
 
可以看出,周氏通篇虽未言《中庸》,却处处有《中庸》之影子。其以《中庸》之“诚”贯通《易传》,即是明证。在周氏看来,诚为圣人之本,而《易传》所言又无非《中庸》之“诚”也,故其终又结之以“大哉《易》也,性命之源乎!”
 
张载思想中亦有《中庸》《易传》互释者,如其言:“‘自明诚’,由‘穷理’而‘尽性’也。‘自诚明’,由‘尽性’而‘穷理’也。”此以《中庸》“自诚明”、“自明诚”与《说卦》“穷理尽性”互释。又曰:“性通乎气之外,命行乎气之内,气无内外,假有形而言尔。故‘思知人不可不知天’,‘尽其性’然后能‘至于命’。”“思知人不可不知天”、“尽其性”出自《中庸》,“至于命”出自《说卦》,可以看出其认为《中庸》“尽其性”即《说卦》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”之“尽性”。又曰:“‘尽其性’能尽人物之性,‘至于命’者亦能至人物之命,莫不性诸道,命诸天。……‘至于命’,然后能‘成己’‘成物’,不失其道。”[52]此亦以《中庸》“尽其性”释《说卦》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”。又以《中庸》“成己”、“成物”与《说卦》“至于命”相会通。
 
程颢亦认为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有可以相通者,如其言:“‘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’,只是敬也。敬则无间断,体物而不可遗者,诚敬而已矣,不诚则无物也。”“天地设位”一语出自《系辞》,“体物而不可遗”、“不诚无物”则出自《中庸》。又曰“‘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’,合内外之道也。”此以《中庸》“合外内之道”释“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”。又曰:“《中庸》言‘诚’便是‘神’”[53],此处所说“神”当指《系辞》“阴阳不测之谓神”、“神无方而易无体”及《说卦》“神也者,妙万物而为言者也”。《二程遗书》还记载一则问《中庸》与《易传》异同之事:
 
或问:“《系辞》自天道言,《中庸》自人事言,似不同。”曰:“同。《系辞》虽始从天地阴阳鬼神言之,然卒曰‘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’《中庸》亦曰:‘鬼神之为德,其盛矣乎!视之而不见,听之而不闻,体物而不可遗,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。洋洋乎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。《诗》曰:“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。”夫微之显,诚不可揜,如此夫!’是岂不同?”[54]
 
在程颢看来,《系辞》《中庸》皆由天道而推及人事也,因此二者并非不同。
 
明刘宗周认为《中庸》合《易传》而为“先天之易”。其曰:
 
君子仰观于天,而得先天之《易》焉。“‘维天之命,于穆不已’,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。”“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”,此慎独之说也。至哉独乎!隐乎,微乎,穆穆乎不已者乎!……四气,一阴阳也。阴阳,一独也。其为物不贰,则其生物也不测。……至隐至微,至显至见也。故曰“体用一原,显微无间”,君子所以必慎其独也。此性宗也。[55]
 
刘氏认为,《中庸》所言之“慎独”即《系辞》所言“仰观于天”而得之先天之《易》。此“独”乃宇宙万物之本体,与《系辞》所言之“太极”相同,故称之为“先天之《易》”。
 
现代儒者亦认为《中庸》《易传》可以互通,前已论之,兹不赘述。可见,对于《中庸》《易传》之关系,历来学者虽看法不同,然二者有密切之关系,似不可否认也。以思想体系与文字内容言之,是《中庸》影响《易传》,而非《易传》影响《中庸》,可为的论也。
 
注释:
 
*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“两汉经学的演变逻辑研究”(14CZX026)的阶段性成果。
 
[①]钱大昕:《潜研堂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,第39页。
 
[②]熊十力:《原儒》,见《熊十力全集》(第六卷),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,第555页。
 
[③]冯友兰:《新原道》,见《三松堂全集》(第五卷),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,第70页。
 
[④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中华书局1983年版,第175页。
 
[⑤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76页。
 
[⑥]张岱年:《中国哲学大纲》,见《张岱年全集》(第二卷)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,第211页。
 
[⑦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55页。
 
[⑧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7页。
 
[⑨]石�、朱熹:《中庸辑略》,见《儒藏(精华编一○四)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,第13页。
 
[⑩]石�、朱熹:《中庸辑略》,见《儒藏(精华编一○四)》,第18页。
 
[11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7页。
 
[12]李零:《郭店楚简校读记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,第105页。
 
[13]陈来:《竹帛〈五行〉与简帛研究》,三联书店2009年版,第87页。
 
[14]任蜜林:《下贯上通:〈中庸〉性命论》,《云南大学学报》(社会科学版),2017年第3期。
 
[15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1页。
 
[16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4页。
 
[17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中华书局2009年版,第32—33页。
 
[18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28—229页。
 
[19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9页。
 
[20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62页。
 
[21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57、253页。
 
[22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8、32页。
 
[23]此思想在先秦亦有其渊源,如《尚书·汤诰》“惟皇上帝,降衷于下民。若有恒性,克绥厥猷惟后”(孔颖达:《尚书正义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,第238页)、《左传·成公十三年》“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谓命也”(杨伯峻:《春秋左传注》,中华书局1981年版,第860页)等。然此皆片言只语,本此而成系统之体系,则自《中庸》始。
 
[24]徐复观:《中国人性论史(先秦篇)》,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,第189页。
 
[25]唐君毅:《中国哲学原论·原性篇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,第46—47页。
 
[26]牟宗三:《心体与性体(上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,第30页。
 
[27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2页。
 
[28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3页。
 
[29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1页。
 
[30]关于《中庸》此两种实现方式的详细内容,可参看任蜜林《下贯上通:〈中庸〉性命论》,《云南大学学报》(社会科学版),2017年第3期。
 
[31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4页。
 
[32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8、31页。
 
[33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3—34页。
 
[34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28、230页。
 
[35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61页。
 
[36]曹础基:《庄子浅注》,中华书局2000年版,第228页。
 
[37]黎翔凤:《管子校注》,中华书局2004年版,第557页。
 
[38]王先慎:《韩非子集解》,中华书局1998年版,第147页。
 
[39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62页。
 
[40]冯友兰:《新原道》,见《三松堂全集》(第五卷),第60—61页。
 
[41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49页。
 
[42]王先谦:《荀子集解》,中华书局1988年版,第438页。
 
[43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8、32页。
 
[44]由于篇幅关系,此处不一一列举。读者可参看金德建《先秦诸子杂考》,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,第171—173页。
 
[45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3、34页。
 
[46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27页。
 
[47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8页。
 
[48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39页。
 
[49]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34页。
 
[50]朱熹:《周易本义》,第229、264页。
 
[51]《周敦颐集》,中华书局1990年版,第13—14页。
 
[52]以上引文见《张载集》,中华书局1978年版,第21—22页。
 
[53]以上引文见《二程集》,中华书局1981年版,第118—119页。
 
[54]《二程集》,第141页。
 
[55]《刘宗周全集(第二册)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,第138页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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