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元明清
朱子学在琉球的落地生根——蔡温“攻气操心”工夫论辩证
发表时间:2020-06-17 09:38:11    作者:方旭东    来源:《哲学动态》,2020年第5期
【摘要】蔡温是琉球儒学研究中绕不开的人物,但蔡温的儒学归属迄今尚无定论。本文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提出,蔡温的“攻气操心”工夫论看似与吕大临的“驱除”之法相似而有别于朱子,但就其强调应事接物、心为一身之主、明理、明义等要点来看,实则严守朱子家法。“攻气操心”工夫论的出现,标志着朱子学在琉球的落地生根。而由其与中国朱子学的张力,可以窥见东亚儒学的复杂面向。
【关键词】朱子学;琉球;蔡温;攻气;操心;
 

 
东亚儒学是近年来儒学研究的热点之一,而琉球儒学作为东亚儒学中具有独特意味的一支,尤其值得我们注目。琉球儒者既深入吸纳了宋明理学尤其是朱子学的内容,又在很多方面有他们的独特理解和深刻创发,这其中的思想张力非常值得研究。蔡温(1682—1762)正是其中的一位重要代表。蔡温是琉球儒学研究中绕不开的人物,学界关于他已有一些研究成果,但迄今为止,其儒学归属问题尚无定说,是朱子学还是阳明学?又或是颜(元)李(塨)学派,抑或自成一家的琉球学派?言人人殊,聚讼未决。笔者认为,要解决此一问题,对蔡温的工夫论作出准确定位是一个关键。本文首先介绍最近一篇关于蔡温研究的力作,检讨其得失,从中引出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:蔡温的“攻气操心”是否与朱子学工夫论有异?然后围绕“攻气”“操心”两个关键词对蔡温的工夫论进行详细考察。由此可以确认蔡温的儒学归属所在,进而发现其思想本身与其儒学归属之间的张力。
 
 
台湾学者陈威瑨的论文《琉球儒者蔡温儒学归属再探》1是近年来关于蔡温儒学归属问题的一篇力作。作者在文章第二部分对蔡温儒学归属的各种说法进行了详细介绍。计有:
 
1.阳明学派说。持此观点的学者有:伊波普猷、崎滨秀明、真荣田义见、张希哲、荻生茂博、佐久间正。
 
2.朱子学派说。持此观点的学者主要是系数兼治。
 
3.颜元学派说。持此观点的学者主要有东恩纳宽惇。
 
4.其他说法。如都筑晶子的思想多面说,史密斯的琉球学派说。
 
在文章第三部分,作者陈述了他本人的观点:相对于此前诸说,作者比较认同系数兼治的朱子学派说。在文章第四部分,作者进一步指出,蔡温的“攻气操心”工夫论与朱子学的工夫论有一个重要差异:“就修养工夫而言,虽然蔡温标榜‘攻气操心’,乍看之下,与朱子学类似,但实际上有一个重要差异。‘攻气操心’的具体实践如何,这一点在蔡温著作中较少涉及,其分量远不如儒佛之辨,以及‘攻气操心’的实际后果之相关论述。”2
 
作者引蔡温《簔翁片言》第43条3:
 
三士自远境来,同访簔翁,终日共语。士曰:“翁之为人,无问不答,无答不明。翁固非常人。”翁叹曰:“汝不知吾小少之时乎?小少之时,读书百遍,性不能记,每临事时,智不能辨。那时同学之人,皆能识之。既而,躬自励志,苦学弗懈。三十而来,愈勤弗辍,至今稍似读书之人矣。吾见汝等皆是聪敏之人,唯立志不坚耳。”士曰:“翁,何为要务?”曰:“生顺死安,些无遗恨,此吾之所愿也,而未能焉。”曰:“何谓生顺?”翁曰:“一念一行,无大无小,唯顺是务,而终天年。是君子之要务也。”曰:“是此工夫,何为先务?”翁曰:“世俗之人,大概以气制心。夫以气制心者,念行之间,屡有不顺,而不自觉。苟能以心制气,稍有不顺,便能觉之,心深悔之,勉强改之,便是先务也。实用工夫已久,一念一行,些无遗恨,则得登乎生顺死安之位矣。”士曰:“敢问翁之为学次第可得闻乎?”曰:“吾二十而嗜读书,三十而初志学,四十而知爱身,五十而觉慎独,六十而免乎疑。至今学问弗辍,死然后止耳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簔翁片言》)
 
随后评论说:“其中较明确谈到‘攻气操心’的具体实践内容,就是自我察觉心为气所制的时刻,进而反省、悔改,以求在未来达到趋近不为欲望所惑,生顺死安的境界。然此则与朱子学的工夫论述有所差别。”2接下来,作者又对这个说法作了具体解释:“蔡温的工夫,其实较近似于吕大临的‘驱除’,与程朱真正想要依循的有主于中而外邪不能入的进路相异。程子的破屋御寇之喻,乃是为了指出驱除之法治标不治本,事实上也适用于蔡温的‘攻气操心’之论述。……无论如何,蔡温即便属朱子学,然而在义理上有所出入,仍是事实。”2
 
在此论说中,作者依据的材料主要是《近思录》卷四“存养”第10条:
 
吕与叔(大临)尝言,患思虑多,不能驱除。(程子)曰:“此正如破屋中御寇,东面一人来未逐得,西面又一人至矣,左右前后,驱除不暇。盖其四面空疏,盗固易入,无缘作得主定。又如虚器入水,水自然入。若以一器实之以水,置之水中,水何能入来?盖中有主则实,实则外患不能入,自然无事。”
 
此条原出《二程遗书》卷一“二先生语一”4,作者转引自陈荣捷《近思录详注集评》,因此留意到陈书收录的《朱子语类》相关讨论5以及日本学者贝原益轩(1630—1714)的注6。
 
以上是对陈威瑨论文的一个简要介绍。笔者认为,陈文对此前诸说的拣择言之成理,对蔡温与朱子学差异的辨析更是其超越前人之处。现在的问题是:程朱工夫论固然可以概括为“有主于中”,与吕大临的“驱除”之法自是不同,但蔡温的“攻气操心”是否就近似于吕大临的“驱除”,而与朱子工夫论有所出入?此点大可商量。
 
 
在为自己的《澹园文集》作跋时,蔡温尝自明心迹云:
 
因而广搜经书,积考其用,编修《客问》《家言》《一言》《簔翁片言》《图治要传》等录,命曰《澹园全集》。此皆以攻气操心为本,而初学登高之阶也。冀夫欲修身治国者先登此阶,然后讲论圣经。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〈澹园文集〉跋》)
 
按照这个“夫子自道”,我们有理由认为,“攻气操心”是蔡温一生学问的根本。研究蔡温思想,抓住“攻气操心”这一点,可谓纲举目张。从结构上看,“攻气操心”由“攻气”与“操心”两个词语构成,蔡温对“操心”一词未作任何解释,而对“攻气”则有较多说明。因此,我们先对“操心”作一简略考察,这种考察更多是从外围进行,然后我们将着重讨论“攻气”。蔡温的“攻气”与“操心”有着一种内在关联,他在论述“攻气”时,涉及“气制心”与“心制气”之辨,实际回答了他为何要把“攻气”与“操心”两个名词并列使用。
 
1.“操心”
 
作为一个现成的术语,“操心”出现在《孟子·尽心上》:“独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虑患也深,故达。”这里的“操心”并不具有工夫论意义,而蔡温的“攻气操心”明确是作为工夫论提出的。具有工夫论意义的“操心”之说另有出处,这就是《孟子·告子上》“牛山之木”章:“孔子曰:‘操则存,舍则亡;出入无时,莫指其乡’,惟心之谓欤?”按照孟子的理解,孔子所说的“操存舍亡”是指心而言。由此,工夫论意义上的“操心”一语得以成立。
 
“操心”之说既然出自《孟子》,论者便很容易将其与心学联系起来。那么,蔡温的“操心”之法是否因此就打上了心学的烙印呢?问题并不如此简单。据笔者考察,蔡温“操心”说的直接思想来源应该是薛瑄。后者明确使用了“操心”一词,并将之视为修养的重要法门:“操心,一则义理昭著而不昧;一则神气凝定而不浮。养德养身,莫过于操心之一法也。”(《读书录》卷三)
 
在薛瑄之前,元儒许衡对“操心”说亦甚重视,尝有诗云:“万般补养终成伪,只有操心是要规”(《鲁斋遗书》卷十一)。薛瑄在《读书录》中引了这两句诗,文字略异:“万般补养皆为伪,只有操心是要规。”(《读书录》卷三)无论是许衡还是薛瑄,一般认为,他们都是朱子学者。这表明,并非重视“操心”就一定是所谓心学。
 
有人会说,蔡温有可能了解薛瑄的这一思想吗?回答是肯定的。证据是蔡温从早年就对薛瑄很感兴趣,他三十四岁写成的《要务汇编》就收录了薛瑄多条语录。仔细研究薛瑄对“操心”的描述,可以看到,他主要突出了两方面意思:一是“义理昭著”,二是“神气凝定”。这些讲法当然是对朱子相关思想的继承。
 
首先,“神气凝定”一语可以追溯到朱子《孟子集注》的“神清气定”之说。朱子在那里提出,孟子“夜气”说的要点是“学者当无时而不用其力,使神清气定,常如平旦之时”:
 
孔子言心,操之则在此,舍之则失去,其出入无定时,亦无定处如此。孟子引之,以明心之神明不测,得失之易,而保守之难,不可顷刻失其养。学者当无时而不用其力,使神清气定,常如平旦之时,则此心常存,无适而非仁义也。……愚闻之师曰:“人,礼义之心未尝无,惟持守之即在尔。若于旦昼之间,不至梏亡,则夜气愈清。夜气清,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,湛然虚明气象,自可见矣。”孟子发此夜气之说,于学者极有力,宜熟玩而深省之也。(《孟子集注》卷十一)
 
朱子解释道,因为“夜气”清,所以孟子用“夜气”来形容“操存”之“心”的状态。“神清气定”在很大程度上成了衡量“心”是否持守(操存)的标准。
 
不过“夜气”之说多少有些神秘意味,因此朱子随文注释时不得不迁就其说。但是,当朱子正面阐述义理时,他就转向了相对比较理性主义的“持敬”之说。朱子特别表彰程子用“敬以直内”解释“操舍存亡”的做法,并加以引用:“程子曰:心岂有出入,亦以操舍而言耳。操之之道,敬以直内而已。”(《孟子集注》卷十一)朱子更提出,“敬以直内”是工夫中最紧要者:“‘操则存,舍则亡’,程子以为操之之道惟在“敬以直内”而已。如今做工夫,却只是这一事最紧要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五十九)
 
那么,如何理解“敬以直内”这种“操心”工夫呢?正是在解释这种工夫与佛家坐禅的不同时,朱子引入了“应事中理”说。而这应该就是薛瑄“义理昭著”一语的来源。朱子强调,“操心”工夫不是不与外物接触,只照管自己的内心,而是在待人接物时事事中理。
 
问:“操则存”。曰:“心不是死物,须把做活物看。不尔,则是释氏入定、坐禅。操存者,只是于应事接物之时,事事中理,便是存。若处事不是当,便是心不在。若只管兀然守在这里,蓦忽有事至于吾前,操底便散了,却是‘舍则亡’也。”仲思问:“于未应接时如何?”曰:“未应接之时,只是戒慎恐惧而已。”又问:“若戒慎恐惧,便是把持。”曰:“也是持,但不是硬捉在这里。只要提教他醒,便是操,不是块然自守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五十九)
 
可以看到,朱子其实是把“事事中理”“处事是当”看作检验“心”是否“存”或“在”的一个标准。但是如此一来,心在不与事物接触时,又该做何种工夫、处何种状态呢?朱子的回答是:“戒慎恐惧”。虽然朱子强调这与佛家的工夫不同,后者是“块然自守”,但实际上,佛家也讲“常惺惺”,即头脑保持清醒;甚至,本来佛家讲的就是“常惺惺”。在这一点上,儒家讲的“敬”与佛家的“常惺惺”并无不同。谢良佐就说:“敬是常惺惺法”(《上蔡语录》卷中)。朱子之所以这样讲,我们可以理解为是出于避嫌而刻意要与佛家划清界限。其实,“操心”之“操”字,本作“持”解。也就是说,“操心”其实就是“持心”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佛家即便是所谓“块然自守”,也不能否认它是“操心”。无论如何,在未与事物应接时,儒家与佛家的“操心”很难区分,这也许正是朱子从孟子本来与“夜气”相关的“操存”说转到“应事中理”说的原因。
 
因此可以说,朱子为理学的“操心”说奠定了基础,许衡、薛瑄等人正是在朱子学而非孟子学的意义上使用“操心”一语。对于蔡温的“操心”说,我们也应作如是观。而如果说“操心”之说是蔡温袭自前人,那么“攻气”说可以更多地视作他个人的发明。7
 
2.“攻气”
 
不同于“操心”,“攻气”的讲法在文献中比较少见。蔡温对“攻”字没有作过正面解释。不过,就蔡温喜欢交替使用“磨攻其气”与“攻气”这个情况来看8,“攻气”很可能就是“磨攻其气”的省称。就古代汉语而言,“攻”字与“磨”字义近。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”(《诗经·小雅·鹤鸣》)的“攻”字,意思就是琢磨。推究起来,蔡温之所以喜欢用“磨”这个词,可能与他将“正心”工夫理解为“磨镜”一类活动的想法有关。蔡温说:
 
《大学》曰:“心正而后身修。”夫心者,五脏之一,而天性灵光之所寓也。故学问之方,先以心正为本。夫正心之方如磨镜然。盖孟子求放心之语,亦非从外而求之,唯自尽力,如磨镜而已矣。世俗之人,常循俗习,尽为客气所蔽,而污我心,譬如明镜蒙尘垢。夫客气者,私欲之谋而我之尘垢也。是故,有心志者,于日用事物之间,多用工力,攻除客气,则私欲之念渐消渐灭,私念已消,则天性灵光昭然自显,则身虽临安危存亡之境,而我心泰然不些动,况荣利酒色之类,岂足能动我心哉?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俗习要论》)
 
“磨镜”意为去除镜子上的尘垢。就此而言,“攻气”的“攻”字作“去除”解。事实上,蔡温在这里使用了“攻除客气”的说法。值得注意的是,这种用法在蔡温那里并非偶一为之9。在蔡温文集中,还可以看到“磨攻客气”10以及“攻客气”11等表述。这些表述提示我们,蔡温所讲的“攻气”“磨攻其气”的“气”应当就是指“客气”。
 
虽然“攻气”不见于程、朱文集,但“客气”一词12则是程、朱的常提话头。二程云:
 
义理与客气常相胜,又看消长分数多少,为君子小人之别。义理所得渐多,则自然知得,客气消散得渐少,消尽者是大贤。(《二程遗书》卷一)
 
义理客气,相为消长者也。以其消长多寡,而君子小人之分,日以相远矣。(《二程粹言》)
 
朱子云:
 
为血气所使者,只是客气;惟于性理说话涵泳,自然临事有别处。(《朱子语类》卷十三)
 
又问:“客气暴怒,害事为多,不知是物欲耶气禀耶?”曰:“气禀物欲亦自相连着。且如人禀得性急,于事上所欲必急,举此一端,可以类推。”又曰:“气禀、物欲生来便有,要无不得,只逐旋自去理会消磨。大要只是观得理分明,便胜得他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十八)
 
上蔡这处最说得好:“为物揜之谓欲,故常屈于万物之下。”今人才要贪这一件物事,便被这物事压得头低了。申枨想只是个悻悻自好底人,故当时以为刚。然不知悻悻自好只是客气如此,便有以意气加人之意,只此便是欲也。(《朱子语类》卷二十八)
 
或曰:“人之晚年,知识却会长进。”曰:“也是后生时都定,便长进也不会多。然而能用心于学问底,便会长进。若不学问,只纵其客气底,亦如何会长进?日见昏了。有人后生气盛时,说尽万千道理,晚年只恁地阘靸底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三十九)
 
从上引程、朱语录可知,“客气”与“义理”相对,与血气、意气以及物欲相关,总之,是不好的、需要克服的东西。蔡温对“客气”的用法与程朱一脉相承:“虽上智莫不有形气之私。夫形气之私者,为外物所诱而起,即所谓客气也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图治要传》)
 
蔡温对“客气”作了明确说明:称“气”,是因为它来自“形气”;称“客”,是因为它由外物所诱而起。“形气之私”与“欲”相关(即所谓“私欲”),与“理”正相反对。显然,对蔡温而言,“客气”是不好的、需要克服的东西。对于“客气”的这种理解,蔡温与朱子并无二致。那么,如何对治或克服“客气”呢?蔡温认为,要用“道学工夫”。
 
法执我执,皆道德之障碍也。大概言为好恶,舍执操心,则无言不道,无为不道,无好不道,无恶不道。夫执也者,客气之为也。(客气即私妄之媒也)凡夫之心,往往为客气所蔽,而自觉之者,百无二三。是故,不用道学工夫者,虽聪明之人,尽抱法执我执之病,自以为是,而不知道德之为障碍矣。(《蔡温著作等补遗·片言续录》)
 
蔡温所说的“道学工夫”,具体分为两段:首先是“以心为锤,暗中打破天地万物”,此为解惑工夫;其次是“打破假见”“天地万物依旧发现”,此为穷理尽性工夫。
 
大抵目之所视、耳之所听、口鼻之所好、手足之所触,皆足以惑我心。是为客气所蔽故也。只欲打破客气者,须先以心为锤,暗中打破天地万物以见之。果振大勇任锤打破,则富贵何在?贫贱何在?男女何在?寿殇何在?圣凡何在?彼我何在?当此时也,若梦始醒,是乃扫除客气,而搜道体之一法也。虽然,是此一法乃解惑捷法,而未免假见也。再用工夫,打破假见,则天地万物依旧发现,而此身居于万物间,夙兴夜寐,循天衍修,则左右前后些无障碍。是则穷理尽性之要务,即所谓人道也。(《蔡温著作等补遗·片言续录》)
 
“打破天地万物”是指破除富贵贫贱、男女圣凡以及彼我等一切对待,体认道体,从而摆脱外物束缚;“天地万物依旧发现”是指重新认识事事物物的原理(穷理),履行一个人应尽的义务(尽性)。虽然“法执我执”“妄”“假见”等,明显来自佛教,“以心为锤”“打破假见”亦不无佛教气息,但“道学工夫”“道体”“穷理尽性”等,则是地道的理学话语。因此虽然我们可以说其学不醇,但蔡温努力地以理学(道学)指导实践,是不可否认的事实。
 
3.“气制心”与“心制气”
 
从理论上看,蔡温的“攻气”说建立在内外、主客二分的认识之上。一方面,“(客)气”总是与外物有关,即“(客)气”的发生总是出现在个体与外界事物接触(即所谓“接物临事”)之时:“吾见世俗之情或因物而动,或因事而乱,故接物临事间往往为气所惑。或于无病处而自作病,或于无妖处而自作妖,是谓之心魔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簔翁片言》)“习俗之人大概临事接物间为气所惑,则知识或失损益,或忘,恍如醉人受惑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一言录(残)》)另一方面,“攻气”的目标是要让“心”做主,“客气”听命于“心”:“冀夫欲修圣经身治国者先登此阶(引者按:即攻气操心),然后讲论圣经。则此心常为一身之主,客气每听其命13,而方寸之间些无障碍,果能用力如此,则于修身治国之道也,豁然如梦始醒,何患今世之不古若哉?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〈澹园文集〉跋》)
 
就后一方面而言,“攻气”与“操心”在蔡温那里天然不可分割,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从不单独使用“操心”一词。同样道理,当蔡温说到“客气”时,即便没有指明,但一旦“客气”发生,就意味着“此心”不“存”。而按照孟子,“心”之不“存”一定是未“操”的结果。综合前一方面可以推想,对于蔡温而言,“攻气操心”不可能采取完全内省的方式,换言之,像佛家坐禅那样的活动不会被他承认为“攻气操心”工夫。在这一点上,他的儒家立场无可置疑。在一段虚拟的儒释对话中,蔡温抵制了“彻悟”之法的诱惑,坚定地要走儒家的实修之路。
 
一僧问簔翁曰:“儒家除却习气之方如何?”簔翁曰:“‘言忠信,行笃敬’,只赖此句而除习气耳。”僧曰:“此是渐修之法,何不力求彻悟?”翁曰:“登高自卑,行远自迩,此修学之序也。”僧曰:“悟心既圆,命根既断,则习气自然消泯,何必除习气为?譬如伐树者,既断其根,则枝叶虽存,不日消落矣。”翁曰:“才闻法言,顿断命根者,如英明上等之人可也。然而,英明上等之人则万亿人中唯有一两辈耳。世间毕竟中下人多,而机器亦不同。若舍渐修,强以躐等,则下等之人力做中等工夫,中等之人力做上等工夫,苟用工夫如此,则障碍自生,粗执愈固,恐有堕于邪僻而不自觉者。僧虽学佛,实亦人也,岂无生质之辨耶?”僧慨然无言。翁曰:“夫心也者,至灵至妙,故虽愚钝之人,耳既闻之,则心所应14,如见如得。夫如见如得者,皆假焉而非真也。今参学者往往以假为真,岂可谓之实学乎?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簔翁片言》)
 
“言忠信,行笃敬”,就是前揭“此身居于万物间,夙兴夜寐,循天衍修,则左右前后些无障碍。是则穷理尽性之要务,即所谓人道也。”(《蔡温著作等补遗·片言续录》)表面看来,蔡温反对彻悟的理由是所谓“生质之辨”(即人的根器分上、中、下三等),而其深层的考虑则是:心之所应或所悟终究不如见之于行事来得真实。蔡温的这种立场也许可以概括为“舍事(物)无以言学”,这当然迥异于“舍心无以言学”的心学立场。然而遗憾的是,在一些论者那里,这条材料却被当作蔡温受阳明学影响的证据。15
 
总之,在蔡温那里,外物引起之“(客)气”与内在之“此心”两者之间构成一种角力关系。世俗之人是“气制心”,修道之人则是“心制气”。
 
翁曰:“世俗之人,大概以气制心。夫以气制心者,念行之间,屡有不顺,而不自觉。苟能以心制气,稍有不顺,便能觉之,心深悔之,勉强改之,便是先务也。实用工夫已久,一念一行,些无遗恨,则得登乎生顺死安之位矣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簔翁片言》)
 
据说,蔡温还画过《以心制气图》《心气争斗图》《以气制心图》。16虽然其详不得而知,但是这些名称就足以让我们相信,他对于是让心做主还是气做主的问题,有着清醒的自觉。
 
“气制心”与“心制气”之辨,明显是脱胎于二程的“志/气”“理/气”之辨。事实上,蔡温对理学家的志气说颇为留意,曾加以辑录。17关于“志动气”与“气动志”,薛瑄曾有一个解释:“志动气,多为理。气动志,多为欲。”(《读书录》卷二)这就把“志/气”之辨与“理/欲”之辨挂搭起来。薛瑄还在工夫论的意义上发展了“理/气”之辨:“气强理弱,故昏明善恶皆随气之所为而理有不得制焉。至或理有时而发见,随复为气所掩,终不能长久开通。所谓为学者,正欲变此不美之气质,使理常发见流行耳。然非加百倍之功,亦莫能致也。”(《读书录》卷五)
 
按照薛瑄所说,为学工夫不过是要“使理常发见流行”,也就是使“理制气”,而不是“气制理”。显然,蔡温的“心制气”说,从形式上看,与薛瑄的“理制气”有共通之处。也许有人会说,薛瑄似乎更强调“理”,而蔡温则强调“心”,其实这只是表象。蔡温的“攻气操心”说,将“明理”“明义”包括在内。
 
大抵世俗之人常无攻气明理工夫,唯与俗习浮沉弗定,是故日用云为间,或于无病处而自作病,或于无妖处而自作妖。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簔翁片言》)
 
平时熟讲此理,攻气操心,涵养已久,然后当舍命之时,此心泰然而弗迷乱矣。不然,则当舍命之时,迷乱如弱妇,未可知焉。是故,人之为人,无贵无贱,常能攻气明义,涵养此心,造次颠沛,不忘君恩者,斯谓之忠义之人矣。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簔翁片言》)
 
若孤立地看蔡温的“心制气”说,可能会以为他强调“心”或“意志”的作用,但如果看到以上这些话就应当了解:与其说是“心制气”,不如说是“理制气”。蔡温作为朱子学的信徒,夫复何疑?
 
行文至此,蔡温“攻气操心”工夫与朱子学的无间关系,已毋庸多辨。最后,再就其与吕大临“驱除”之法的区别略说几句。单就下面一条材料而言,蔡温所言“妄念日生”似乎很像吕大临所患的“思虑多”,甚至蔡温的“解缚”也很像吕大临的“驱除”。
 
翁曰:“世俗之人知此身受缚,而不知此心受缚,是故攻气工夫不尝用之。习气日增,妄念日生,或为色所缚,或为财所缚,或为势所缚,或为术所缚,此类尤多,指不胜屈,是皆缚心之麻索也。人能攻气,解得此索,如鸟飞空而毫无所牵系,如龙出海而毫无障碍。”时有一僧偶闻此语,欣然喜曰:“吾尝参禅,既及二十余年,奈妄念如草,扫了复生,斩了复起,岂非未尝攻气之故乎?”翁曰:“然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簔翁片言》)
 
然而不能不说,这样的印象只是皮相之论。因为妄念也好,解缚也罢,蔡温推荐的解决之道不是别的,正是“攻气工夫”。而“攻气工夫”实不同于“驱除”,其实质是专注于自家心识的完善,而非念来除念,这正是蔡温磨镜之喻的要义所在。引文中的僧者之言恰好从反面为“攻气操心”不同于“驱除念头”作了论证:不用攻气工夫,专把精力放在驱除念头(即扫念、斩念)上,其结局必然是不胜其烦、永无宁日(即所谓“妄念如草,扫了复生,斩了复起”)。更不必说,蔡温“此心常为一身之主,客气每听其命”那样的话,活脱脱就是朱子关于“心有主则实”评论的翻版。
 
结语
 
通过以上的研究,笔者试图说明,工夫论意义上的“操心”虽然很早就出现于《孟子》,但朱子赋予了它一种理学的解释,那就是强调“应接事物”时的“中理”。蔡温经由薛瑄,继承了朱子对于“操心”的理解。“攻气”一说虽不见朱子提起,但“气”所指代的“客气”概念,则是朱子的常用话头。蔡温对“客气”的用法与朱子完全相同,都是指与“理”相对的“私欲”。“攻除客气”的思想建立在内外、主客二分的认识之上。由于“攻气”的目标是要让“心”做主,“客气”听命于“心”,因此“攻气”与“操心”在蔡温那里天然不可分割。同时,“客气”总是出现在个体与外界事物接触(所谓“接物临事”)之时,这就决定了“攻气操心”不可能采取佛教或心学所主张的内省方式。外物引起的“客气”与内在的“此心”之间构成一种角力关系,“心制气”就意味着“心做主”,而“心制气”实质上是“理制气”。从蔡温强调应事接物、心为一身之主、明理、明义等方面来看,其“攻气操心”之说与朱子并不相违。有学者将其比之于吕大临的“驱除”之法,实是一种误解。
 
历史地看,“攻气操心”工夫论的出现,标志着朱子学在琉球的落地生根。所谓落地生根是指朱子学的基本义理得到比较准确地理解与坚持,同时琉球儒者又并非机械地照搬朱子原话,而是能够以自己的语言加以表达。因此可以说,无论是在中国本土还是在琉球,朱子学的基本义理都无二致,从这一点上说是所谓“理一”。但朱子学在传播到琉球等海外地区的过程中,当地学者又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加以创造性的阐释,从而使各地的朱子学又各具特色,从这一点上说是所谓“分殊”。所以当我们考察朱子学在海外的传承时,只讲“理一”或“分殊”都是不够全面的,只有将“在地性”与“超地域性”综合起来考虑,才能得到接近事实的面相,才能真正理解朱子学在东亚的流传过程中所发生的各种复杂现象。
 
【注释】
1陈威瑨:《琉球儒者蔡温儒学归属再探》,《中国文哲研究通讯》2017年第4期,第5—22页。 
2陈威瑨:《琉球儒者蔡温儒学归属再探》,第20页;第21页;第21页。 
3此为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写本编号,《蔡温全集》所收《簔翁片言》本编为第44条。参见崎滨秀明编:《蔡温全集》,东京本邦书籍株式会社,1984,第69页。 
4程颢、程颐:《二程集》,中华书局,2004,第8页。 
5问:“‘有主则实’,又曰‘有主则虚’,如何分别?”(朱子)曰:“只是有主于中,外邪不能入。自其有主于中言之,则谓之‘实’;自其外邪不能入言之,则谓之‘虚’。”参见黎靖德编:《朱子语类》卷九十六,中华书局,1986,第2466页。 
6贝原益轩云:“与叔之心,专欲除去思虑。程子之意,要中有主则不除思虑而自然无思虑纷扰”。参见陈荣捷:《近思录详注集评》,台北学生书局,1992,第251页。 
7“攻气”一词,医家曾用之。如张介宾云:“攻方之制攻其实也。凡攻气者,攻其聚,聚可散也;攻血者,攻其瘀,瘀可通也;攻积者,攻其坚,在藏者可破可培,在经者可针可炙也;攻痰者,攻其急,真实者暂宜解标,多虚者只宜求本也。但诸病之实有微甚,用攻之法分重轻。太实者,攻之未及,可以再加;微实者,攻之太过,每因致害,所当慎也。”参见张介宾撰、鲁超订:《新八方略引》,载《精选治痢神书三卷》卷下,日本享保十四年(1729)京师书坊植存玉枝轩刻本。《新八方略引》亦载《景岳全书》卷五十,《四库全书》本。张介宾(1563—1640,字会卿,号景岳,别号通一子),明代医家,会稽(今浙江绍兴)人,有《景岳全书》等传世。鲁超(?—1701,字文远,号谦庵),会稽人,曾刻《景岳全书》。考虑到《景岳全书》的流行以及琉球与中国和日本的书籍往来,蔡温应该有可能了解到景岳的“攻气”之说。医家所说的“攻气”“攻血”“攻积”“攻痰”,此“攻”字作“治”讲,而蔡温对“攻气”的用法也许从医家这里得到启发(正如当年程颢从医书关于“手足痿痹为不仁”的讲法悟出他独特的“仁”说),但有他自己的发挥。详见以下正文所论。 
8这样的例子很多,兹举其一:“(唐)太宗如此等语,悉合君德本分而无间然矣。然观其行,或遵本分而不能免后人议论,此太宗未尝攻气之故也。自古帝王虽聪明英才,苟无学问以磨攻其气,则接物临事间,动辄为气所惑,而贻讥于后世者,或有之。虽庸暗之主苟能磨攻其气,恭己勤政,则国人仰慕其德,终至社稷永安之庆。然则,人君所以朝夕磨攻其气者,此诚君德第一之要务,社稷苍生之大福也。敢不思哉!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一言录(残)》) 
9此外尚见于如下情况:“攻除客气,是修身治国之大基也。人之为人,无上无下,必为客气所蔽,而自不觉之。盖圣经万言,其本旨要使学者攻除客气而已矣。若客气不之除,则左也正右也邪,前也是后也非,而生涯之路恐不离于薄冰深渊之危矣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图治要传》) 
10如“明君之徒,必能磨攻客气,而其心常以邦家为己任,日与辅政讲论图治之道,孜孜弗懈,是乃人君自修德而国祚之所由盛也。如庸君之徒,动为客气所惑,唯乐戏谈,其心常以奢矜为务,而其所虑皆非图治之道,是乃人君自贼德,而国祚之所由衰也。古往今来,其辙一也。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图治要传》) 
11如“上下各攻客气,能除病根,则受生涯之庆,而国家亦为之盛矣”(《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·图治要传》)等。 
12关于“客气”一词在汉语中的衍变,参见朱英圣:《“客气”词义的源流演变》,《文教资料》2016年第19期,第30—32页。 
13熟悉朱子文本的人立刻就能认出,蔡温这里所说的“此心常为一身之主,客气每听其命”是对朱子《中庸章句序》“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,而人心每听命焉”之语的模仿。 
14“则心所应”四字,陈威瑨引文误作“即心即应”,参见陈威瑨:《琉球儒者蔡温儒学归属再探》,第9页。 
15参见荻生茂博:《琉球の实学者、蔡温》,转引自陈威瑨:《琉球儒者蔡温儒学归属再探》,第9—10页。 
16此据潘相所述:“《澹园集》七卷,镌于乾隆丁卯(1747)等年,有自跋、紫金大夫曾恂(德侯)跋、闽人刘敬与两序。其目曰:《客问录》《家言录》《图治要传》《俗习要论》《一言录》《簔翁片言》《醒梦要论》(内有《一心灵应图》《以心制气图》《心气争斗图》《以气制心图》《察俗要诀图》《左壁铭》《右壁铭》),以总数千万言,皆依傍儒先,引述经史,谆谆教人去客气、存本心。”(《琉球入学见闻录》卷二)按:“刘敬与”前疑脱“吴文焕”三字。冲绳县立图书馆藏《澹园全集簔翁片言宪章氏喜舍场英详》卷首有吴文焕(1688—?,字观侯,一字剑虹,福州长乐县人,康熙年间榜眼,官至湖广道监察御史)序与刘敬与(1684—?,字邻初,福建福清人,雍正元年癸卯恩科进士,授庶吉士,改行人司行人)序。吴文焕与刘敬与都是福建人,符合潘相所说“闽人”“两序”的情况。潘相称,《醒梦要论》内有《一心灵应图》《以心制气图》《心气争斗图》《以气制心图》《察俗要诀图》《左壁铭》《右壁铭》,但冲绳县立图书馆藏写本《醒梦要论俗习要论》合册中并无上述内容。
17蔡温在所著《要务汇编》卷一到卷三曾分别录入张载、二程、薛瑄等人论志气的语录。在别的地方,他还录入了二程与朱子论志气的语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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