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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同的个性趋向 相近的学术气象:缅怀蒙培元、潘富恩先生
发表时间:2023-07-24 16:37:15    作者:杨国荣    来源:澎湃新闻

前些时,惊悉蒙培元先生逝世,当我尚沉浸在悲痛之中时,潘富恩先生与世长辞的噩耗又传来,这使我在惊愕之余,又陷入更为深沉的哀痛。忍看前辈先后辞世,不觉悲从中来。尽管多年未见,但两位先生的音容笑貌,却历历在目。蒙先生的峻严,潘先生的和顺,虽个性不同,但都令我难以忘怀。


蒙培元先生

我初识蒙培元先生的时间,可以追溯到1983年夏天。那一年我与冯契先生到长春参加学术会议,归途中特意到北京寻师访学。蒙培元先生是冯友兰先生的高足,到北京自然不能错过见面机会。当时好像在社科院(建国门大街)的办公室拜访先生,该处空间狭小,蒙先生则正襟危坐,不苟言笑。具体对谈的内容已淡忘,只依稀记得谈及蒙先生在冯友兰先生指导下学习的情形,以及蒙先生对冯友兰先生哲学的看法。此次见面,蒙先生留给我的是严肃的形象,这种印象一直没有改变。

此后,由于生性不善交往,虽然在一些学术会议上有机会相遇,但一直没有当面请教。不过,尽管未直接接触,然而对蒙先生的学术工作,却甚为关注。在读博士期间,蒙培元先生的《理学的演变》一书对我了解理学发展大势,提供了很好的参照。在这一著作中,蒙培元先生从朱熹讲起,考察了朱子后学、朱陆之争,追溯了元、明整个理学的变迁过程,一直到清代王夫之、戴震,条分缕析、梳理十分清晰。这部书的特点之一,是非常注重对相关史料的考察和分析,材料很详实,都是以第一手的资料为依据,梳理细密。后来他又写了厚厚的《理学的范畴》等,对理学作了更系统的考察。蒙培元先生对理学所作的研究,都非空疏无据,而是基于实证的研究。他以理学的代表性人物为对象,对理学的演化过程的梳理非常细致、清晰,提供了很好的学术范例。

1996年,我关于王阳明哲学的第二部著作(《心学之思》)完成,在出版之前,三联书店特别邀请蒙培元先生评审该书,并将评阅意见印于书后。在评阅意见中,蒙培元先生写道:“这是我所看到的有关王阳明研究的一部佳作。作者从一个新的视野出发,对阳明心学展开多维度的阐释,思路开阔,创见颇多,具有开拓性。尤其从‘存在’的维度上,阐明阳明心学的个体性特征,进而提出‘存在意义’的转换问题,明确肯定阳明心学将情感、意志视为主体应有的规定,这都是同类著作中少见的。又如从阳明学关于‘心体’‘本体’与‘工夫’等方面所表现的二重性引出其演变分化的历史叙述,得出阳明形而上学的消解过程完成于黄宗羲的结论,亦有前人所未言者。此书的出版必将推进阳明学研究的深入发展。”这里自然包含了很多对后学的鼓励,同时,它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“以文会友”。对此,我至今记忆很深。

作为中国哲学界的重要代表,蒙先生不满足于哲学历史的考察,而是自觉地进行哲学理论的探索,这也许是受冯友兰先生的影响:照着讲与接着讲的结合,构成了冯友兰先生治哲学的重要特点,在这方面,在蒙培元先生那里可以看到冯门的传统。在前一时期“照着说”的基础之上,蒙培元先生十分自觉地从事于“接着说”的哲学思考工作,后者构成了他在哲学研究上十分重要的方面,其中的突出之点在于他对“情感”的关注以及对“情感”内涵的深入梳理。蒙培元先生固然以哲学史史料的考察为起点,但并未仅仅限定于对材料的梳理,而是从哲学史的梳理出发,又进一步提炼出在哲学上具有普遍意义的观念。蒙先生认对人的理解也体现了独特的视域。关于何为人的问题,从古希腊、先秦以来,出现了各种说法,诸如人是理性的动物,人是运用符号的动物,等等。蒙培养先生特别提出:人是情感的存在,并强调,作为人的存在的一个根本性的规定,“情感”首先表现为“真情实感”。何为“真情实感”?蒙培元先生作了以下阐释:“‘真情’之所以为‘真’, 因为它是‘实感’之情;‘实感’之所以为‘实’因为它是‘真情’之感。 二者结合起来 就是儒家所说的情感, 也只有二者结合起来, 才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存在、 一个真实的人。”对人的以上界定也许可以进一步讨论,但值得注意的是,蒙培元先生对人的理解特别侧重于 “真”和“诚”的内涵,这种看法与抽象的解说不同:“真情实感”肯定的是人的存在的真实性、具体性。

在注重情感的同时,蒙培元先生并不单纯地就情感而讲情感,而是注重情感与理性的沟通,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与联系。按他的理解,情与理之间的关联体现于多重维度,对此,他也作了多方面的分析,并通过分析儒家的德性阐释了以上看法。在他看来,儒家的德性是“ 具体理性”或生命理性而不是抽象理性或形式理性。 这就决定了它不仅不与情感相分离,而且以情感(特别是道德情)为其心理基础和实质内容。认为理性之中包含情感,这是十分独特的见解。按蒙培元先生之见,情感和理性之能够彼此沟通,其根据在于理性之中本身就包含情感,同样,情感之中也有理性的成分。如果回到现实形态,便可以注意到,作为意识的不同方面,情感和理性都是人的意识的相关规定。就其现实性而言,人的意识并不纯粹由理性形式构成,而是同时隐含着情意等非理性的规定。事实上,人的情感之中同时便渗入了理性的规定,理性的活动也包含情感的作用。也就是说,理性之中渗入了情感,情感之中也内含着理性,正由于两者之间存在如上的内在关联,因而理性与情感尽管可以用分析的方式考察,但在现实形态上能够以相互沟通的方式呈现。

蒙培元先生在中国哲学上的研究体现了“照着说”和“接着说”的统一,“照着说”侧重于实证性,主要基于详实的真实材料进行历史的回溯和分梳;“接着说”则体现于对人的具体理解,包括对情感、理性等范畴及其相互关联的肯定。这一史与思相统一的研究方式既延续了冯友兰先生的研究进路,又体现了中国哲学史研究中的重要特点。


潘富恩先生

相对于蒙培元先生在人格和学术上的俨然、肃然,潘富恩先生更多地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。我与潘富恩先生接触,是从1984年下半年开始的。那一年,我硕士研究生毕业,潘富恩先生与严北溟先生作为答辩委员会成员,都特意到华东师范大学参加论文答辩。答辩的具体情形已经不太记得,印象中,几位答辩参与的先生,包括潘富恩先生,好像没有提出什么问题,以致回答时,几乎无具体的回应内容。这从一个方面表现了潘富恩先生等对后学的宽容。

第二次与潘富恩先生见面,是1988年1月的博士答辩会上。这或许是有趣的经历:两次见面都与研究生答辩相关。相对于硕士研究生的答辩,博士答辩会自然气氛不同,但先生们,包括潘富恩先生提出了什么问题、我如何作答,已比较模糊。总体上,感到潘富恩先生等都比较“客气”,没有提出难堪或尖锐的问题,我的回应也比较轻松。

1991年初,我被校学术委员会确定由讲师破格晋升为正教授,按“程序”,需补充校外同行的学术评议。学校委托童世骏兄前去邀请潘富恩先生作评议。世骏兄为此专程前往潘先生住所请他撰写评审意见,据他后来描述,潘先生当时稍一思忖,便立挥而就。这固然基于对我以往学术工作的了解,但也体现了潘先生敏捷的才思,而他提携后进的雅意,则使我至今铭感。后来凡遇项目结题等事宜,也常烦请潘先生评审,每次他都欣然而应。

此后与潘富恩先生的交往,几乎都是与研究生工作,包括研究生论文的审阅和答辩相关。1992年前后,潘先生指导的博士生完成论文,他特意委托人将他们的论文寄给我,让我作为评阅人之一加以评审。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参加博士生论文的评阅,这也充分表现了潘先生对后学的信任。从答辩人到评阅者,这无疑是重要的学术角色转换,而这种转换又是在潘先生的关怀下实现的,对此,我至今心存感激。当时冯契先生尚健在,并还亲赴复旦参加答辩,因此我只是评阅论文,而没有参加答辩。1995年以后,潘先生不仅让我参加评阅,而且除了我出国不在上海,他每次都邀请我参加或主持其博士生的论文答辩,而华东师范大学的博士生(包括我指导的学生)毕业答辩,也每年都请潘先生参加并主持。由此,我们之间的彼此了解也更为深切了。我与潘先生几乎无话不谈,学术问题,人物评品,学生评点,内容包括各个方面,我们也成为忘年之交。

潘富恩先生在中国哲学史领域,特别是宋明理学方面,有很深造诣。他为人谦逊,淳厚内向,看似朴实无华,但学术眼光却十分犀利,在每次答辩会上,所作评论和所提问题都深沉中肯,发人思考。同时,对学界的一些现象,也有比较敏锐的观察。记得一次参加上海的一个学术会议,潘先生应邀发言,对当时学界的一些负面现象作了尖锐批评,一时语惊四座。这也体现了潘富恩先生为人的另一面:秀外慧中、对相关问题洞若观火。

进入21世纪后,我与潘富恩先生的学术交往依然延续,每年去复旦参加或主持潘先生学生的答辩、请潘先生到华东师大主持我们学生的答辩,成为年度的常态。然而,随着潘先生的退休,这种往来也逐渐变化,不知何时开始,最终趋于终止。现在想来,真是令人惋惜。由于不善交往,此后与潘富恩先生也联系较少,记得最后一次见面,是前往复旦参加潘先生八十寿庆,当时潘先生红光满面,精神很好。因为人较多,只能作短暂交谈,虽然如此,我也甚感欣慰。不曾料想,这次见面,竟成为永诀!

随着蒙培元先生、潘富恩先生的先后离去,中国哲学界少了二位个性各异的学人,我也分别失去了一位可敬的前辈和可作推心之论的长者。每念及此,不觉唏嘘长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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